人死不說話

by | 12 月 24, 2018


「我怎麼會在這裡?」

四小時過去,吳仲舒仍感到脫離現實。

而現實是,沒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加護病房內護理人員忙著抽痰、倒尿、寫紀錄,吳仲舒看見主護輕手輕腳地替自己蓋上棉被,於耳邊低聲細語,像安慰般緩緩拍著肩膀,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但他哭不出聲,也不曉得該怎麼哭,更沒聽到主護叮嚀的話語。

這時吳仲舒早已脫離躺在病床的身體了。

五天前,念大學三年級的吳仲舒與女友約在醫學院外會面,近來兩人鬧得有點僵,吳仲舒邊等女友,邊猜女友可能會提分手,想著想著,頭部一陣劇痛,他慘叫了一聲,眼前街道像被從兩側壓扁般緊縮成一直線,接著他就迎接全然的黑暗。

吳仲舒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沉睡模式進展到現在的分離模式的。但突然間,他就像桃太郎蹦出桃子般,靈魂滑出了自己體外。

「怎麼把我的頭包成個印度阿三?」暫時棲身於天花板的吳仲舒對躺在病床上,穿著病人服的自己頭部那一圈圈厚重紗布感到疑惑,「我究竟睡了多久?現在該怎樣回到身體裡?這算死了嗎?」

加護病房門一開,幾位醫師陸續走進來,像是要進行某種儀式般圍繞在病床邊,吳仲舒在天花板愈看愈心慌,決定慢慢降到床頭看個仔細。

「瞳孔對光反射消失。」一位快禿頭的胖男醫師拿光筆比劃一番,不帶感情地說著。他再以左手打開吳仲舒眼皮,用棉花棒輕觸兩下,說:「眼角膜反射消失。」

接著,禿頭胖男拿出扣診錘對吳仲舒腳底一陣刮搔,再用盡全力捏著吳仲舒的乳頭。

「他們在替我做腦死判定。」縮在床頭的吳仲舒突然懂了,著急催促躺在床上的身體:「這是最後的機會,快動啊!」

胖男醫師說:「計時十分鐘。」

吳仲舒看著頭部那幾層紗布,努力思考:「該怎麼回去身體?時間不多了。」吳仲舒嘗試各種動作,卻無法重新拿回身體的主控權。

時間分秒過去,胖男醫師又說:「拔掉呼吸器,重新計時十分鐘。」

吳仲舒注意到一旁護理人員口袋裡有把剪刀,立刻上前想拿來剪開頭部包紮,尋找進入身體的途徑,但他就這樣穿過了護理人員的身體。吳仲舒才知靈魂出竅、輕飄飄的他根本只是團透明的空氣,成不了事。

「我死定了。」吳仲舒想衝上前揍禿頭胖男幾拳,但胖男醫師已說:「第二次腦死判定結束,可以通知檢察官。唉!禿鷹又要來囉!」



吳仲舒曾想成為外科醫師,卻沒預料第一次接近手術室,是尾隨自己肉體進入。十號手術房燈光對焦後十分明亮,吳仲舒跳向前,希冀有人能看到沐浴於燈光下這團薄霧般的靈魂,但工作人員依舊面不改色進進出出。

「乾脆把手術當一場秀來看吧。」吳仲舒放棄掙扎,坐到麻醉機頂端俯瞰開刀房。他發現,原來開刀房每一個角落都是如此的一塵不染。

外科醫師不發一語地消毒與鋪單。準備完成後,又擠上幾個人,吳仲舒算了算,共有四位醫師兩位護理師。

「下刀。」主刀醫師語畢,從胸口劃下傷口,直達恥骨上緣。
吳仲舒慶幸自己感受不到痛楚,才能仔細觀察醫師們的動作,主刀醫師負責切割止血,助手醫師拿紗布俐落地擦拭血跡,或拿鉤子撐開皮肉,讓手術視野清晰。沒多久,吳仲舒就看到了自己的肝臟。

主刀醫師左手拿了支細長鑷子,右手拿支鈍剪刀,或開或合快速清掃著組織,並替某些管路繞上紅、藍、黃等色的帶子。

「這是肝動脈、肝靜脈、和膽道嗎?」吳仲舒思索著,但那些曾經熟悉的解剖圖,似乎已隨風而逝。

這時突然電話鈴響,流動護理人員接起後對主刀醫師說:「六房肝臟受贈者那邊要下刀囉!」

「請。」

吳仲舒低頭看了眼螢幕上顯示的生命徵象,心想:「我應該不會這麼快死,還有時間去瞧瞧究竟是什麼人要接手我的器官。」便一溜煙地竄出房間。



六房手術檯上躺著一個全身蠟黃的患者,肚子鼓的比懷胎十月的孕婦還大,但雙臂卻乾扁無肉,兩頰凹陷,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模樣。吳仲舒既失望又震驚:「你們宰了我,竟然是為了把肝臟送給這傢伙?」

吳仲舒飄到手術房一角,想從病歷中了解他的故事:「我就知道,這傢伙是酒鬼,喝酒喝到爆肝!」

吳仲舒用沒人聽得到的音量發狂大喊:「我不給!我不給!為什麼沒人問過我的意見!為什麼你們要給這種不替自己健康負責的人活命機會,卻不肯多等我幾天!」

「準備好抽吸管和棉墊。」六房主刀醫師交代完這句後,就說:「麻醉科,我們要下刀了。」

不一會兒,受贈者肚子裡的血水泉湧而出,吳仲舒看見醫師們雙手快速移動,按壓、燒灼、抽吸,但眼前視野仍是一片血紅。吳仲舒轉頭看與抽吸管連接的管路,瞬間已經多了三千豪升的血水。

「血壓掉很快,再叫血回來。」麻醉科醫師的語氣急迫:「趕快先掛兩袋紅血球上去。」

吳仲舒試著大吼與尖叫:「看吧!你們救不了這個人的。他比我更該死!」

「血壓掉很快,再叫血回來。」麻醉科醫師的語氣急迫:「趕快先掛兩袋紅血球上去。」

吳仲舒試著大吼與尖叫:「看吧!你們救不了這個人的。他比我更該死!」

顯然沒有人聽見。

吳仲舒強烈懷念起自己的肉身。

返回十號手術房前,吳仲舒經過八號房門口,發現裡面一片明亮,剛剛在十房的主刀醫師獨自坐在裏頭,面前放了盆東西。

「咦,這就是我的肝臟嗎?」吳仲舒湊到一旁觀察,見主刀醫師拿著小銳剪與鑷子,慢慢地修剪肝臟底部看似堅韌的組織,神情專注。

「還要再整理一會兒才有辦法移植。」吳仲舒不禁想:「外科醫師好孤獨,三更半夜自個兒坐在這裡捧著肝臟……」

外頭傳來病床挪動的聲音,吳仲舒忍不住跟了過去,進到四號手術房。

「病人到。」

應該是準備換腎的吧,吳仲舒想。

原本蹲坐在牆邊的一位男醫師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手術帽緣的兩側鬢角略顯花白。他似乎倦得很,靜靜看著病人進入麻醉,直到麻醉科比出OK手勢後,他才開口:「我真是老了,剛剛已經喝了兩杯咖啡。」

身旁的護理師說:「今天他們打電話找順位第一位的腎臟受贈者,結果他太太一直哭,說患者兩天前走了,不停唸著:『什麼都來不及了!』」

男醫師嘆氣說:「我們本來就救不了所有人…」頓了頓,又說:「你們知道嗎?今天這位捐贈者是醫學系的學弟呢!才念到大三…」

「移植小組怎麼有辦法開口啊…」護理師接著說:「我都覺得好難過。」

「傳承大愛啊!」男醫師語氣並不確定。

護理師嘆口氣,說:「大家真的都覺得自己器官沒用了,就該捐出來嗎?」

吳仲舒不敢再聽,決定趕回十號手術房,看身體變成什麼德行。

剛到十號手術房,便撞見兩位高大的男醫師提著一個冰桶走出來,朗聲道:「謝謝大家,我們要飛車回台中了。」

吳仲舒抬頭看生命徵象監視器,發現螢幕已是一片漆黑,突然意識到男子提走的冰桶內正裝著自己的心臟,準備往另一個城市移動。

「所以…我死了……」



吳仲舒再度於狂叫中驚醒。他坐起身來,搞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做著相同的惡夢。

大三那年吳仲舒在校門口昏厥,警衛立刻將他送進醫院急診,神經外科醫師順利拆除那被稱為「動靜脈畸形」的腦內炸彈,他在加護病房住了四天才轉醒,休學一年並持續復健,目前終於念到了大學七年級,成為實習醫師。

吳仲舒的左側肢體仍些許無力,平時雖不構成障礙,但站上需雙手併用的手術檯幫忙時就顯得左支右絀。學長姐體諒吳仲舒無法久站,安排他留守病房,他的手機因此響個不停。

「來換尿管。」

「第五床發燒了。」

「主治醫師剛查過房有交代幾件事。」

頻繁的值班,讓吳仲舒的睡眠品質愈來愈差,曾經的噩夢又反覆出現。

頭一次夢到自己被摘取器官,是在吳仲舒休學的那段日子。他驚醒後曾經質問爸媽是否替他做過器捐的決定,爸爸堅持沒有,媽媽則要他放輕鬆,別神經兮兮。

但是類似的夢境依然反覆出現。吳仲舒趁回診時問神經外科醫師:「學長,動靜脈畸形的出血會嚴重到腦死嗎?」

「太晚被送到醫院或出血太嚴重,都可能腦死。」神經外科學長直白地說:「許多年輕人一出血就走了,你算幸運兒。」

「你會勸我爸媽讓我器捐嗎?」

「放心吧,我對你的肝臟沒有興趣。」學長眨眨眼,露出調皮的表情。

吳仲舒沒法釋懷,因為他根本沒進過手術室,實在沒道理在夢境裡出現那麼多手術室的細節。



住院醫師阿強推開值班室的門,見吳仲舒坐在床沿。

「學弟,你醒了!正好,患者已經送進開刀房了,待會兒要做心臟、肝臟、腎臟移植,開刀房火力全開,有得忙囉。」阿強精神奕奕地說著。

吳仲舒隨著阿強走進手術室。深夜裡的開刀房依舊人聲雜沓,推車上載滿了蓄勢待發的器械,吳仲舒感到有點恍惚,分不清是夢境還是清醒。

「下刀。」主刀醫師盯著術野,冷靜地說。

躺在眼前,腦死且上了麻醉的患者一動也不動,不過吳仲舒彷彿感覺到冰涼的手術刀滑過自己的胸口,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學弟,趕快suction!」總醫師用手肘推了一下發楞的吳仲舒。

吳仲舒回過神,趕忙將手中的抽吸管伸到電燒刀附近,將瀰漫的煙霧吸走。

雖然吳仲舒試著集中精神,但是眼睛仍舊不由自主地飄向麻醉機上頭,那個自己曾經坐過,可以俯瞰開刀房的位置。


那兒有人嗎?是否依舊一塵不染?躺在隔壁準備接受移植的又是什麼樣的病人?

(完)

追蹤照護線上

最新文章 搶先收看

從毛巾開始消除腿部僵硬,活化緊繃髖部

從毛巾開始消除腿部僵硬,活化緊繃髖部

拿一條毛巾就能優化整個伸展的流程,如果你有彈力帶的話,也可以利用彈力帶輔助。這次來跑一段腿部的伸展拉筋吧。大腿後側伸展大腿內側伸展大腿外側伸展臀部伸展髖部伸展大腿前側伸展大腿後側伸展大腿內側伸展大腿外側伸展臀部伸展髖部伸展大腿前側伸展...

提高警覺!不只手腳無力,這些症狀都可能是中風!(圖文懶人包)

提高警覺!不只手腳無力,這些症狀都可能是中風!(圖文懶人包)

當我們口語說到「中風」,通常是指腦部血管出了事情。較常見的是血管栓塞,血液流不過去,稱為「缺血性中風」,導致某個區塊的腦部就失去了功能。另外一種可能是血管破裂出血,稱為「出血性中風」,同樣會造成腦部失能。於是,我們會看到中風患者無法順暢說話,嘴巴歪一邊,某一手某一腳無法出力活動,與過去的樣貌完全不同。 你可能也曾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人臉看起來好好的,卻說他被診斷中風呢?」「為什麼有的人中風後看起來很嚴重,一下子就過世。有的人卻好像很輕微呢?」又或者:「為什麼有的人中風後,只是動的不好,有些人卻還會又麻又痛呢?」...

心房顫動常無感,易中風!微創胸腔鏡左心耳關閉術降低中風風險,心臟外科醫師圖文解析

心房顫動常無感,易中風!微創胸腔鏡左心耳關閉術降低中風風險,心臟外科醫師圖文解析

「那是一個70歲的男性患者,罹患慢性肺病,且被診斷出二尖瓣逆流與心房顫動,需要手術治療,但是患者、家屬都擔心開胸手術傷口過大,而猶豫不決。」陳紹緯教授表示,「經過詳細討論後,患者決定接受不停跳二尖瓣人工鍵索植入術及微創胸腔鏡左心耳關閉術來治療。微創胸腔鏡左心耳關閉術是透過3個小傷口,在胸腔鏡的輔助下,從左心耳外安裝左心耳夾。除了解決二尖瓣逆流的問題,一併處理了左心耳來降低未來中風風險,術後患者順利恢復,目前狀況穩定,在門診持續追蹤。」

白內障手術一併處理近視、老花、散光,全焦段散光矯正人工水晶體,眼科醫師解說(圖文懶人包)

白內障手術一併處理近視、老花、散光,全焦段散光矯正人工水晶體,眼科醫師解說(圖文懶人包)

「那是一位50多歲的女士,原本近視將近一千度,而在出現白內障後,近視的狀況又急速惡化,於是決定接受白內障手術。」何明山醫師表示,「經過詳細討論後,患者選擇使用全焦段散光矯正人工水晶體,希望解決白內障並同時矯正近視、散光、老花眼。」

手術完成後,患者順利恢復。全焦段散光矯正人工水晶體能夠提供遠、中、近連續視力同時矯正散光,讓患者不用再戴近視眼鏡,也不需要戴老花眼鏡,生活與工作都方便許多。

不痛就沒事嗎?這四種生殖器潰瘍,最好要認識

不痛就沒事嗎?這四種生殖器潰瘍,最好要認識

「你這邊是怎麼了?」女友指著洛華的下體,問:「那算是個潰瘍嗎?」 「喔,真的嗎?」洛華表現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說:「我現在才注意到。嗯,可能是我前幾天不小心撞到受傷的吧,沒事沒事,現在一點都不會痛。」 「你有背著我做什麼事情嗎?」女友繼續追問:「這看起來就像是性病。」 「哪有,冤枉啊!」洛華連忙說:「我就說不會痛了,你看這裡也乾乾淨淨,沒有流膿流湯,這哪會是性病啊!」 乾淨的潰瘍,就不是性病引起的嗎?我們今天就來看看各種生殖器潰瘍的表現。 感染性生殖器潰瘍...

十七分鐘在家踏步有氧,全站姿不間斷練心肺

十七分鐘在家踏步有氧,全站姿不間斷練心肺

踏步有氧這些動作可以讓人練到腿部、上半身、與核心肌力,且對關節是友善的,每天都做一些,可以幫助心血管健康並增肌減脂,還能練到平衡和協調性。練習過程中若覺得強度太高,請調慢影片速度。想要強度高一點,可以加快動作的速度。 高抬手踏步 左右點地 後勾下擺手 後勾下擺手 後勾上擺手 後勾上擺手 舉手平移 後勾前勾 後勾前勾 開臂側點地 開臂側點地 手部腳踏車 反向手部腳踏車 野獸後V字走 野獸前V字走 打鼓平移 前抬後點 前抬後點 平移轉體 快腳變距 舉臂側點地 舉臂側點地 畫圈平移 交替肘後勾 手轉圈緩和 勾腳緩和...